芯片战争(1)-推荐序
国运升级点
克里斯·米勒的《芯片战争》十分精彩,有科技冒险,有商战故事,更有大国博弈,还获得《金融时报》2022年最佳商业图书奖,在世界范围内都很受欢迎。但我们中国读者读这本书会有更复杂的情绪,理应也有更重要的收获。
因为现在芯片已经是一件事关中国国运的大事。
众所周知,近几年中美芯片战愈演愈烈,美国政府打定主意在芯片上卡中国脖子。中国当然不能服输,但我们需要理解,这不是一场寻常的争夺。这里争的绝不仅仅是技术,更是创新文化、市场、制度、做事方法和冒险精神。也许米勒这本书能刺激我们思考,让我们对当今世界有更深的认识。
在某些人心目中,中国经过40多年的改革开放,经济高度发展,拥有世界最强的供应链体系,中国制造已经统治全球,中国的量子信息、5G技术等正在引领“第四次工业革命”……中国已经“赢麻”了。而我相信你读了这本《芯片战争》,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客观地说,当今中国的经济和科技发展水平,不但比不了美国,而且连20世纪80年代正在崛起中的日本都比不了。当时日本已经有索尼、夏普、丰田、本田、东芝、佳能、尼康等一系列拥有自己的核心技术、自己的设计、自己的品牌,且受到全世界消费者追捧的公司。日本曾经在芯片上把美国打到近乎绝望。就连韩国,早在一二十年前,也已经有了三星、LG、现代这样的全球知名企业。
而当今中国除了华为和字节跳动,全球品牌还很少,独家技术也很少。中国排在前列的大公司都是像石油、银行、电网和电信这些国有企业,一些国产品牌只在中国能做到家喻户晓。中国经济体量大、数字好看,而我们的真实经济实力,特别是创新能力,距离发达国家还很远。
中国被“卡脖子”的绝不仅仅是芯片。我们在工业母机、医疗仪器、农牧业育种等很多领域都受制于人。我们的产业升级远远没有完成。芯片只是一个聚焦点,但是透过芯片,我们也许可以反思一下一些人过去那种比较幼稚的世界观。
简单说,米勒这本书能纠正我们三个错误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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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错误认知是任何高科技都可以用“堆积”的方法获得。我们常常默认而未经审视的一个观念是只要你投入足够多的人力物力资源,就可以做成别人能做成的任何事情。
既然别人能搞出高端芯片,那我们只要领导重视、政府支持、不计成本地投钱,就也能把芯片搞出来,是吗?不是。世间很多事情的确是“可堆积的”,比如修个桥、铺个路,只要人多势众,总能做成;但有些事情是“不可堆积的”,比如中国足球。不可堆积的东西往往要求高水平人才的奇思妙想,要求复杂的环境,要求可遇不可求的机遇。
很多人喜欢把芯片战和中国以前研发核武器类比:都是高科技,中国以前能搞出核武器,现在为啥不能搞出高端芯片呢?
因为核武器其实是个“简单”技术,是可堆积的。中国当初研发核武器的时候,美国和苏联已经有现成的成功经验,大家比较清楚基本原理,研发方向非常明确,涉及的技术项目非常有限。而且搞核武器不需要考虑商业上的盈利——只要能做出来就足以形成核威慑。
搞核武器,你只需要在最核心的地方,有几位像邓稼先、于敏这样最聪明的、不可堆积的人才,他们下面再配上几百名善于做计算、能根据他们的思路完成任务的工程师和科学家,其余都是工人和士兵等可替换的人,要多少有多少,都是可堆积的。
而要造芯片,从芯片设计软件到光刻机,再到硅材料,每一个步骤都需要很多个聪明人的奇思妙想,这里没有“大力出奇迹”。你需要成千上万个“邓稼先”和“于敏”,而且他们必须都在自己的行业里做得树大根深。
芯片的科学原理没有秘密,都是公开的。但是要做到技术上的可行性,尤其是商业上的可盈利性,那可就太难了。花一亿元人民币造出一颗芯片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必须保证大规模制造、保证良品率、保证更新速度,还得保证做出来很便宜才行。
为此,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大项目,而是一整个生态系统。而这样的系统,只能由全世界顶尖科技公司共同完成。
米勒在书中不厌其烦地讲当今世界芯片技术的格局。就拿能生产5纳米以下芯片的EUV(极紫外光)光刻机来说,最初的设计原理来自美国,实际形成产品的是荷兰的阿斯麦(ASML)公司,它用了30年的研发才完成了商业化。而阿斯麦并不是自己研发,它始终需要各大公司的投资和合作,尤其是需要上千家小型高科技公司做零部件供应商。比如EUV光刻机中的激光器是德国一家公司受命研发出来的,它有457329个部件—所有这些零部件哪怕有一个性能不达标,光刻机的总体性能就会大打折扣。
请问中国有没有可能以一己之力把所有这些东西做出来?现实是中国制造从未离开过全世界的技术支持。
是,我们现在有一些像量子信息、碳纳米管芯片之类的领先研究,但是这些都还处于探索科学可能性的阶段—全世界有无数个类似的研究在赌,它们距离技术可行性、商业可盈利性还差十万八千里,根本谈不上“第四次工业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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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错误认知是创新应该由政府来主导。我们有些人倾向于把政府想象成无所不能的力量,仿佛政府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考察美国、日本和苏联研发芯片的历程可以发现,恰恰是政府参与度越高,就越不成功。
美国政府的确在芯片公司的成长中起到过重要作用,但芯片研发也好,生产也好,主体从来都是企业而不是政府。政府最多是在“上面”拉一把,比如提供军方的订单、资助国家实验室和大学的科研——但是从来没有“挑选赢家”、没有直接扶植哪家公司,创新从来都是各个公司像生物演化一样自行冒险探索、优胜劣汰出来的。
日本的做法可以称为“亚洲模式”。政府从“下面”推,给贷款、给政策,不计成本帮你做大做强。如果你有后发优势,这个做法在初期也许能取得快速成功,但是后期都会遭到反噬,因为被推起来的公司缺乏成本意识和冒险精神,也就没有真正的创新能力。
苏联就不用说了,政府直接操作,从未经受市场考验,败得最惨。
如果让政府主导创新,那就不是创新。政府就不是一个创新部门。创新,首先是有风险的事情,需要奇思妙想,需要你在各个方向自由探索。创新意味着浪费,意味着对现有格局的颠覆,意味着无情的破产和淘汰……这些都不是政府喜欢的。政府做事总是求稳、求保守、不冒险。
我们整天说创新,殊不知谈创新不谈风险、不谈颠覆的,都是伪创新。
米勒在这本书里讲了很多科学家、发明家,特别是企业家的故事,充满了个人英雄主义,都是不可堆积的。这其中我最佩服的是台积电创始人张忠谋。此人凭一己之力,靠远见卓识,不但给中国台湾地区带来了一个芯片产业,更是直接改变了全世界芯片制造的格局。试问一项由政府主导的事业中能出这样的人物吗?
然而政府有个闲不住的手。如果你掌握强大力量又希望得到一个什么结果,你会忍不住出手。芯片是个政府容易出昏着儿的领域。
米勒在书里说,从一开始,美国的分析师就知道中国一些产业政策纯粹就是“浪费钱”。
当初特朗普叫得欢,但美国真正害怕的是华为。华为是一家民营公司,非常理解国际市场,赚的是外国人的钱,其研发经费与美国最顶尖的公司在一个量级,是一家配得上做英特尔和三星的竞争对手的中国公司。美国打芯片战的首要攻击目标是华为,而不是“大基金”。
政府主导创新最好的结果可能是扶植起来几家没有竞争力的本土公司,最差的结果是制造一大堆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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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错误认知是我们应该独立自主。独立自主是一个美好的词汇,人人都希望独立自主,尤其是当你在外面受了欺负的时候。
独立自主的本质是我不依赖任何人。但是这种追求在全球化时代已经过时了。
现实是就芯片技术而言,连美国都不能独立自主。美国必须依赖荷兰的光刻机、日本的硅片和中国台湾的制造。
而所谓的芯片战,美国卡中国脖子,恰恰就是逼着中国去独立自主。这叫作“把互相依赖武器化”:为了打击你,我不让你依赖我。
互相依赖是一种生存条件,被孤立是一种打压。现代化已经形成了一个全球“圈子”,只有圈里人得到这个圈的各种好处和帮助,互相依赖,才能把事情做成,独立于圈外没有任何前途。
不被卡脖子的正确做法不是独立自主,而是让自己变得更值得依赖,让包括美国在内的全世界不得不依赖我们,以此跟美国讨价还价,若你要再敢卡我脖子我就卡你脖子。
本来中国可以用独一无二的供应链和中国制造卡美国脖子,美国政府对此是非常难受的。可是近几年我们没有完全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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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了三个错误认知,那么真实世界的大图景是什么呢?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增长,重要的原因是中国有丰富的年轻劳动力,有一个大市场,而且恰好赶上了全球化的历史机遇,是我们发挥了“后发优势”。
当你落后的时候,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可以模仿。你知道改进的方向在哪儿,你可以直接引进技术,你可以“抄作业”。这个时期的技术升级当然是可堆积的,投入人力物力就行。亚洲模式相当好使。
然而进入21世纪,中国经济就到了下一个阶段。允许引进的技术已经引进完毕,剩下的得自己研发,创新走到了无人区。人口步入老龄化,劳动力越来越贵。全球化在退潮,美国等国家已经不拿中国当发展中国家,开始对抗。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还继续以前的发展模式,那么用经济学家杨小凯当初的话说,中国的后发优势就会变成“后发劣势”。中国就有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所以中国需要一次国运的升级。我们需要建立在冒险精神上的真正创新。我们需要像华为那样走出中国,理解国际市场,树立全球品牌。我们需要无数个像张忠谋和任正非那样气度非凡的大人物。我们需要产生不可堆积的优势。
芯片战争正好是一个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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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局面非常清楚,美国政府绝对不会主动给中国机会。产业政策是缘木求鱼,自力更生是梦幻泡影,弯道超车也只是愿望思维。在芯片问题上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
但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中国有自身的战略优势,美国政府也不能为所欲为。最大的优势就是中国是当今世界第一大芯片使用国。全世界的芯片公司—包括美国公司—都想跟中国合作,美国政府搞脱钩,其实是不可持续的。
有了这点定力,我们就可以有本手和妙手。
本手,是从低端芯片做起,慢慢往上攀爬。现在7纳米以上的芯片中国是可以做的,而且这种芯片的需求量也很大。先拿低端芯片练手,中国完全可以出现一批有真正竞争力的公司。
本手还包括按照发达国家的标准,建立一个真正适合创新的环境,培养真正的创新型人才。最起码的,中国的民营科技公司有没有足够的安全感,敢不敢做长期的投资?中国有没有一个让高水平人才成长的环境?别忘了像邓稼先、钱学森、于敏这些人物都是早期的大学生。我们能不能先别用死记硬背式的教育和研究生考试中英语那种项目卡自己人的脖子。
更重要的本手则是进一步改革开放,让全世界像现在都依赖美国一样越来越依赖中国。
做好本手,我们就可以等待妙手了。米勒在书中提到,世界芯片行业曾经遭受过若干次重大危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芯片都卖不出去;2021年因为疫情危机,汽车芯片突然买不到。像这样的机会如果再来一次,而中国当时正好有一个战略高手,使用一些方法,我们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技术,可以大有作为。
所以要做好本手,等待妙手,而且还得注意少用那些光花钱不办事的俗手。
世界芯片产业的格局是脆弱的,关键节点只有那么几个,美国只是其中一员。中国能参与进去,是因为我们体量大,只要我们一直留在牌桌上,就一定有好牌可以打。
如果我们能从芯片战争中学到任何东西的话,我认为首先是这些道理。战争会改变我们。不要辜负这场战争。
万维钢
科学作家
2023.02.06